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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踏花归去

     作者:庄平

    此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寸草之晖


           入冬,收获的时令已矣,遥想曾经邂逅过的那些高山大川,层林尽染的景象或也几近尾声,寂静与冷清的季节最适合回忆和思考。


          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也时常会掠过一些不解与困惑。譬如我国首个植物园为何创建于海拔1000多米的庐山之上,而未在某个大城市近郊选址?抗战期间,偏僻的玉龙雪山脚下乃至维西县的新主又为何吸引了老专家们的眼球?而直到1980年代末,陈明洪先生则再一次执着地选择了尚属蛮荒的龙池。有些事,除了“专业主义”的合理解释外,也不得不让人怀疑,某些时代的学者们若不是一群“清教徒”,那就可能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乌托邦”!而这类“痴人”在当下似乎日渐绝迹。

     

    古植物学家、华西园创始人陈明洪先生

     

          受陈先生所描绘的宏伟蓝图所迷,一脚踏进华西园就付出了我后半生20多年的光阴。但滑稽的是,为该园操办的第一桩事务竟与植物毫不相干。那个夏末,我出面接管了龙池经营不善且简陋不堪的招待所,并在灶头上玩起了颠勺的营生,干了一月有余。嗣后,陈先生慷慨地从2.3万元的营业收入中,为每一位“有功人员”奖励了一套来路不明的Adidas外套。而“98昆明世博会”前又倒腾了一把苗木,继后这类生意又重复过多次,无非是为了伺候华西园那付贫弱的身板。显然,该园的经济支撑能力与其宏大的规划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先生对此心知肚明,并告诉我他唯一能满足的业务开支只有一年一度的秋季野外采集。

    著名的茶叶大盗罗伯特.福琼(Robert Fortune,1812—1880), 也是猎获中国杜鹃花的开先河者

     

     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园景, 收集中国杜鹃花最多的园地

     

          “拼命捞资源”!这是著名的植物生态学家陈伟烈先生给予我的重要教诲,值得谨记。当时的国内,几乎还没有一个植物园敢号称有效收集和保存了100个以上的杜鹃花原始物种。但自从1808年,国产的映山红(Rhododendron simsii)作为第一个被引入海外的杜鹃花物种进入英国后,欧洲、美洲和大洋洲就陆续出现了多个收集中国杜鹃花植物超过200个种类以上的国立或私立植物园,其中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收集的中国杜鹃花种类竟达340种之多。这都是大航海时代以来,近代“帝国”在海外“拼命捞资源”的丰硕成果。而坐拥约600种、占世界原始杜鹃花种类60%的我国,却只有不多几个身居于“象牙塔”中的科学家在为此事发愁。著名的杜鹃花分类学家方文培先生无疑是最重要的焦虑者之一,而他的学生陈明洪先生也自然位列其中。

     

     早期的经典野外组合, 冯正波, 张超, 杨学康(从左到右)和我, 还能看到那身Adidas

     

    红色标记为2014年前华西园已考察的地区, 现在还在增加

     

     贵州大方县著名的百里杜鹃

     

     杜鹃花极其丰富的西藏林芝多雄拉山口

     

    A.藏东南的扎日神山, B. 神龙架巴山冷杉与杜鹃植被, C. 西藏隆子的森林与高位湿地, D. 滇西北的冷杉森林与杜鹃灌丛, E. 秦岭太白山的太白杜鹃R. taibaiense 群丛

     

    滇西腾冲森林中的大树杜鹃R. protistum  var. giganteum 

     

     西藏墨脱的强壮杜鹃R. magnificum 结果状

     

          从1996年那个秋天在西岭雪山和峨眉山练兵开始,20多年来,华西人的足迹陆续踏上了东起江西井冈山,西达西藏亚东;南抵广西大瑶山,北到陕西太白山之间幅员广大的地区,几乎遍及了我国杜鹃花最重要的原始产地。截止2014年,已共收集杜鹃花属植物341种(含52变种),分属9亚属、15组、44亚组,约超我国杜鹃花种类之半。其中,在藏东南、滇西-滇西北、川西-川西南及广西猫儿山、贵州梵净山、重庆金佛山、湖北神农架和陕西太白山的收集最为丰富。华西人风餐露宿,爬山涉水,珍惜每一次来之不易的出征;又顶着雪灾、地震、山洪、泥石流和几近绝望的错愕,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从资源收集、编目、播种、培育、测试、假植到定植等一系列繁复的劳作,执拗地等待每一朵杜鹃开花的消息。

     

    野外采集

     

     及时记载

     

     在A.滇西, B.梵净山和D.反穿多雄拉路上, C.写在墙上的豪言壮语

     

     2009年在太白山的一处破庙中过夜,早晨采药的老乡送我们吃了一顿免费的面糊

     

     A. 移植, B. 扦插, C. 播种, D.标本翻压

     

     地震后的惨状:A. 办公楼彻底坍塌, C.幸存的小木屋, D. 滑坡堆积之下是原来的露地苗圃, 损失约10万株, 50种杜鹃花, B. 还得吃饭!

     

     长势喜人的杜鹃苗依然会带来喜悦!

     

          而几十年的光阴,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有些记忆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一次旷世的地震所毁灭的那批苗木已足令惋惜,更何况还有我情同手足的兄弟不幸罹难。每有所触,便痛彻心扉!也许是我用情至深,退休后仍对华西园的未来仍抱有深深的担忧,担忧这个体制和机制难以理不顺的“中国杜鹃园”人心不聚,担忧几十年来好不容易积累的资源毁于某次轻率的决定。为此,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每到花季,便悄悄潜入龙池2、3次,看看地里的苗木,拍拍新开的花朵,并用“寸草之晖”那付沙哑而莫名的“喉咙”,向有限的粉丝们一次次传递“杜鹃花开华西园”的信息。大家眼瞅着这个已拥有340多种杜鹃花并号称亚洲第一的杜鹃花园在那里挣扎,怎么想都像是一个极具讽刺和令人心酸的国际玩笑!

     

     今年新开的管花杜鹃R. keysii, 来自藏南的错拉(王飞摄)

     

     最早引入栽培的腺果杜鹃R. davidii

     

     A.峨眉山的芒刺杜鹃R. strigillosum,B.碧落雪山的美艳橙黄杜鹃R. citriniflorum  var. horaeum ,C.秦巴山的早春杜鹃R. praevernum,D.滇西的绵毛房杜鹃R. facetum,E.藏南的黄绿杜鹃R. viridescens(王飞摄),F.猫儿山的越峰杜鹃 R. yuefengense

     

          回想1980年代,我竟和陈明洪先生都做了一次不约而同的逆行,他从北京的中科院植物所出发,我从北京的中商部起身,竟管起因和想法不尽相同,但目的地都是川西的山野。行笔于此,我依稀感悟到了中国第一个植物园为何选择了庐山的理由,像杜鹃花这类十分依赖于山地环境的植物大类群,你不上山伺候还能怎地?但如果没一点“清教徒”或“乌托邦”的情怀与天真,则又很难想象能耐住那种僧侣似的“苦行”,这意味着在最低工作与生活保障条件下,你必须保持一颗强大的内心。而正是伟大的1980年代,为这些逆行者们注入了一种宝贵的使命感和勇于创造未来的胆气,那个时代的人们似乎每天都有新的冲动,而没那么多挠头的焦虑和顾忌。

     

          反观当下,同我当年一样年轻的人们,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用地位、物质和金钱来量化成功的时代。于是他们竭力地向资源富集的大城市集聚,从求学、就业、成家、房贷、车贷、医疗、养老到子女教育,每天都在各种刚需的重压下疲于奔命,而几绝了向山野方向的逆行,“诗和远方”也正在蜕变为一个遥远而美丽的神话。设身处地,我不得不扪心自问,换了我是否还有再一次选择“苦行”的决心和胆气呢?很难说!

     

          刚才,华西园的王飞老师传来一组枯鲁杜鹃(R. adenosum)的花果图片,该种只限于四川木里曾有分布记载,但因多年搜寻无果,被《中国高等植物受威胁物种名录》定为了野外绝灭种。今年春季,华西园竟在野外考察中,发现了该种在康定的一个野外居群,并于今秋幸运地采到了果实;而前些年,我们也在四川古蔺重新发现了失踪多年的睡莲叶杜鹃(R. nymphaeoides)。另一个好消息是,华西园的杜鹃园中,已经开花的杜鹃已达88种,而且每年还将不断增加。这也正是我们不能没有那群“苦行”者的理由。

     

     

     枯鲁杜鹃R. adenosum 野外植株与花、果(王飞摄),该种已收入华西园的账下, 其频危状态将得到彻底缓解!

     

    睡莲叶杜鹃R. nymphaeoides为四川古蔺县特有,于前些年被华西园重新发现,其野外个体稀少,正在抢救之中。

     

          我谨希望,华西园的以上工作成果是通向崭新未来的开端,而绝不是又一出“杜鹃啼血”的绝唱。一个正常的社会,就不该忍看那些顽强的坚守者们过得糟心!

          踏花归去,马蹄留香;寄寓未来,延绵不已……

     

          尚能饭否?

发布日期:2020-12-03 浏览: 1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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